纸上画(常青)
文章的标题是一种中国式的表达。单纯、轻松之外还有些平淡天真的意味。但是当文章在涉及关于这个标题的内核之时却透衬出另一番的景象;会夹捎出些许酸涩与沉重。
纸上画——其意尽在泛指一切的以纸为基材的人类绘画方式。在中国,纸始发愿于书写和记录而非画,后才为画之所用。这历史应追溯到中国的西汉,那时先民就已经发明和制造出了原始的纸,后经东汉蔡伦的改进与提升造纸术大致成形。蔡伦因为纸的祖师而为后人敬仰。纸对整个人类文明的贡献和促进是不言而喻的。从纸在发明之初的动念与发愿之中我们不难看出先古的中国人为“立言”的重视是远胜于“审美”的。显然先古的中国人对“道”的诉求是大过于对“画”的追求的。宣纸始于何时我无从考证,但在中国的画史之中它的确是成全了“魏晋的书法”为先,而后才成就了“宋元的文人画”的。在此“书法”仍领跑于“画”;而且是“文人画”。可见中国古人对文字本身的把玩和偏爱都是多于画的,这与中国象形文字本身集声、形、意于一体紧密相关。从琴、棋、书、画的排序上看中国文人似乎有一种重听、明理但轻视的逻辑关系。有趣的是中国人在明理之时却强调“眼见力实,耳听为虚”。至于集诗、书、画为一体的传统中国文人绘画已然无时无刻不透露出其“技道一体”、“知行合一”的寓理、明道于画图之中的自然承担和与人说教的色彩。画既为道,因而道行的深浅左右着中国人的审美标准,所谓“画如其人”是也。道行就是修养,是为文化的修养,也是悟道。如此我们就可以理解原本在中国历史上画画的那些人其实都不是单纯意义上的“画家”,人家是“文人墨客”,其实是一群最有文化的人。画在人家那里是说道理的。虽然谁都知道说道理的简捷方式是著书立言,但偏偏中国的文人士大夫就是喜欢用图画的方式来讲理,在此而被他们自称为“雅兴”。今日世界的当代艺术也是喜欢拿作品来讲道理的,而且干脆到连画都不需要了。说是死了,是说“画”死了。不知道我们的先人知道过后会作何感想?先人估计会问:这是哪一个路子会比我们还绝,居然连雅兴也完无了?继而会想:“观念”会不会就是“道”?然后定会邀当代艺术坐下磐道。结果还真是很投缘,彼此发现许多对方的优点,而这些优点于彼此之间又是那么贴近、亲密,以至于都不好意思说了——不就是大家都不喜欢“画”嘛!我们的先人会以过来人的姿态好意地提醒当代艺术:试一试我们的宣纸,这玩意挺灵的,恢复点雅兴对你们很重要啊。并且还会老谋深算地劝慰当代艺术:用这玩意来讲道理,既方便又省成本。当代艺术应该像是寻着根似的激动和感慨,忘情地与我们的先人建议:你们以后也别尽在宣纸上写中文了,不妨写一些英文也好,让我们容易读懂您老人家的道嘛。我们的先人认为当代艺术说得有道理并且自愿承担关于法文、德文、俄文以及其他很多文字的书写工作。真没想到我们的先人比今天的中国人跟当代艺术都要惺惺相惜,都要相见十恨晚。
中国人,哪怕是像我这样的学西画的中国人对纸上画的情结都是一种挥之不去的文化烙印。基于这种烙印我们在对待纸上画的态度上是有别于大部分的西方艺术家作为单纯意义上的手稿或记录,而更具作品的独立性和完整性。中国的传统绘画的确大都发生在纸上。偶有绢画也不足以挑战纸上作画的传统。以“水墨”为媒材,以“宣纸”为基材并以“山水”、“花鸟”、“人物”为素材的兼“工”带“写”的中国画的确承载了中国文人的精神世界,并且以智慧的方式桎梏了自己。这是中国画界一直都在思考、反醒并见之于行的课题。如何削减一些文理先行的说教式因素,直面一些真实鲜活的事物,这是传统国画在继承和发展之中的“破”与“立”之间难以拿捏的一个度。也许是齐白石的草根和天才极大地成就了中国画的崭新面目和生命力,恰恰是对传统文人画的一个巨大贡献,终于让我看到了一个以画为重的中国画家,他很好的拿捏住了一个界于东西方之间的审美标准,在使这个画种显得更像画的同时让我们确认了他真的是一个世界意义上的伟大画家。这种身份上的认定本身让我们和世界都知道了中国是有伟大画家的,并且中国画是可以这样画的。他以他的实力消解了拿画说事寓理的诗意先行的中国画的工具色彩,从而在某种程度上解放了中国画,不至于使我们的先人沦落于与当代艺术坐聊乱侃的尴尬局面。
在传统的西画之中纸上画大多是指一些为油画、壁画、雕塑或建筑所做的素材搜集为目的的纸上画,或以草图和草稿为目的的纸上画,有了美术学院才产生了以训练技艺为目的的素描、速写之类的纸上画,近现代还有了以纸上画本身为目的的纸上画,诸如板画、漫画、连环画、卡通画。另外更有一些与油画并行的纸上画种存在,诸如水彩画、蛋彩画、色粉画、丙烯画。在西画之中由于目的和材料的不同,因而纸上画的面貌异常丰实,系统也很庞杂。但是西画的正装仍然是油画。相对于中国画对宣纸的单纯依赖和水墨的执著认定,无不透衬出东西方文化的差异。作为一个学习西画的中国人,这种身份随时都会将自己置身于这两种文化之中,甚至是两种文明之中间。从20世纪九十年代初到现在我参加了许多关于纸上作品的展览。值得关注的问题是这几年关于纸上作品的展览在国内尤为的多,定名多为“最初的形象——当代名家纸上作品邀请展”、“纸上谈兵——当代……”。从策展人的角度去思考不难发现他们对纸上画的重视和思考正在提升。这里面基本存在三层含义,首先应该是基于中国艺术家对纸本所具的特殊情结;其次,是想剥开云雾见真相的亮剑思考;再者,是向社会传递纸上绘画的真正价值。无疑这类关于本真发问和思考的展览在目前中国是具备历史意义的。在我看来纸上画更加具备真实映照艺术家内心与承载艺术家灵性的特征,它的直接与单纯往往不会掺杂任何与绘画毫无相关的东西,并且与绘画的本意更为贴切,因而越发显现出它的天然和纯粹。对画家而言就如同脱光了外套的身体,赤条条地以裸体示人。对观者而言,认识一个画家的最好方式莫过于剥下他身上的装束,去识他的本相。纸上作品的意义尽在于此了。我想今天各大美院油画系的教师纸上作品展绝非仅限于展示教师们的纸上作品并以自己的真相去示人,并且借此去传递纸上绘画的真正价值,其深层的意图和含义在于以纸为媒介宣誓某种与本国文化相关联的自我认同。因为美术学院本身就理应承担其于社会于民众输出和分享正确价值观的重任,其意义甚至会远远大于单纯之审美。放大了看美术学院,某种意义上讲就是和平时期的“黄埔军校”,承担着建立和整合国家文化软实力的重任。因为我们都深深地意识到了对于一个正在崛起的东方大国,自身文明的衰亡几乎等同于山河破碎,今日中国的崛起从某种意义上更加深了我们对自己文化的忧虑和关注。毫无疑问中国油画将与中国画以及别的画种一起共同肩负起以视觉和造型的方式振兴和托举起民族文化的重任,并且承担着在未来世界与世界各民族分享我们的智慧和文明的艰巨历史使命。
纸上画——说小则小;说大则大。其意尽止于此。